数不清多少时辰过去，婆母手中握着的藤鞭，扔在了姜黎身边砖石地上。

郑夫人打得解气，恨恨扫了眼地上的姜黎，冷哼了声，扶着身边嬷嬷离开。

她赶着去见郑老爷，要为郑钦瞒过今日他身子有损之事。

姜黎俯趴在砖石地上，听着郑夫人和仆从步音走远。

抬起血泪交织的眼眸，看着身侧那带血的藤鞭。

藤鞭被郑夫人扔在地上时，将那方才倒地的佛牌，砸得破裂。

姜黎目光划过那被砸裂的佛牌，

心想，瞧，多可笑，连神佛都不能自保。

又怎么能庇佑这世间无数可怜人呢。

人间百种苦楚，唯有挣扎自渡。

神佛无用，旁人悲悯，更无用。

她得自己撑过去，得熬过这一次次的折磨，得好好活下去，得为女儿遮风挡雨。

无论前路如何艰险如何痛苦如何荆棘密布，都得咬牙挺过。

只有如此，她的女儿，日后才能过得畅快如意，不必如自己今日这般吃尽苦头。

姜黎闭了闭眸，再抬眼时，强将眼底血泪压抑。

而后，狼狈，又倔强的，一寸寸爬向门口，扶着门框，艰难挣扎起身。

清冷凄艳的女子，摇摇欲坠。

让人望一眼，便觉心惊不已，又骤生无尽爱怜。

隔墙的院落里，霍珏端坐假山上，手中拿着个远目镜，正瞧着郑家宅院，不经意见了姜黎此刻的狼狈模样。

他看到她一身的血恨，看到她血泪交织的眼，也看到她，勉艰难挺起的脊梁，握着远目镜的手微紧。

盯着郑家的人疾步回来，刚登上小楼。

“主子，郑钦伤情加重，郑夫人将罪责归咎在郑家少奶奶身上，听说动了藤鞭家法，打的动静极大……”

不需手下人细细禀告，霍珏也能从姜黎那满身血痕瞧出郑夫人动了多狠的手。

他冷哼了声，心道这郑家真是家风不正，好端端的少夫人，似囚犯一般被人这般用刑羞辱。

思及自己昨夜命人给郑钦下药之时，再瞧那女子一身的血痕累累，难得生出几分不忍。

眼瞧着姜黎跌撞走出房门勉强立住，霍珏搁下远目镜，沉声吩咐下人道：“备一份伤药给她送去。”

……

另一边，姜黎勉强踏下门前石阶，浑身血痕可怖，双腿跌撞摇晃。

早被吓呆的仆从，此时才回过神来，慌忙过去搀扶着姜黎。

奴仆拿着披衣罩衫裹在她被打烂的后背衣衫上，想扶着她回去。

姜黎攥着罩衫衣领，跟着摇了摇头，拂落奴婢的手。

她没让人扶，步伐艰难缓慢的，往自己院中走去。

从郑夫人院中到姜黎院落，并不算远，可姜黎却走得很是艰难缓慢。

沿途的奴才瞧见她狼狈模样，议论纷纷。

跟着姜黎的婢女都看不下，没忍住训斥了几声那碎嘴的奴才。姜黎自个儿却充耳不闻。

从郑夫人院中走回去，经过花园假山，遇见了带着儿子在花园扑蝴蝶的柳姨娘。

柳姨娘远远瞧见姜黎这副狼狈模样，唬了一跳。

想到昨日郑钦夜里并未宿在自己房间，还以为郑钦是去了姜黎那处寻欢，拿着往日对自己的手段去对姜黎，姜黎不肯，这才惹怒了他，遭了郑钦的打。

讥笑道：“哎，你这是被谁打了？郑钦？我说姐姐，你这人未免太蠢了些，男人嘛，想如何玩便顺着他们如何玩就是，姐姐这般倔的性子，只会让自己吃尽苦头。女人反正只是个玩意，你就是说不，也没有用，左右是挨打挨得再狠一些罢了。”

姜黎看向柳姨娘，没有应话。

却想起了昨日在这处假山里的景象。

柳姨娘从青楼出来，郑钦是她唯一的依仗，所以她可以没有自尊没有底线地讨好郑钦。

有时候姜黎会想，自己和柳姨娘，有什么不同呢？

是，她有娘家，有父母，有兄嫂。

柳姨娘无亲无家。

可是姜黎的亲人，姜黎的娘家，真是，是她的家吗？

从来都不是。

那些亲人，对于她，和让柳姨娘接客的青楼老鸨，有什么差别？

她其实也没比柳姨娘好到哪里去。

柳姨娘说得对，是她蠢。

而今，也该明白了。

姜黎苦笑了声，没有应声，继续往自己院中走去。

回到院中，就看到亲信的小丫鬟正抱着女儿逗她笑。

小丫头似是瞧见了姜黎，眯着眼冲她笑。

姜黎瞧着女儿的笑，愣了愣。

她想，幸好郑夫人往日不喜女儿，未曾让她带着孩子过来晨昏定省。

今日那一幕，才没落在孩子眼里。

姜黎走近，小心地在衣裳上擦净手掌血污，伸手轻柔地抚了抚女儿面颊。

小丫鬟抱着孩子瞧着她一身狼狈，神色担忧地问她怎么回事。

姜黎不愿答话，只是摇头安抚丫鬟说没事。

她目光温柔爱怜地瞧着女儿，视线无尽慈爱，周身比夏夜月光还要柔和。

好似方才的血污，难堪，一一都被洗去。

小娃娃咿咿呀呀地笑，姜黎点了点她肉乎乎的脸颊，叹息道：“都过了满月了，家中也未曾给她起个名字。”

郑夫人是一心想要个嫡孙，哪里瞧得上姜黎生的女儿。

郑老爷这段时日不知因着何事焦头烂额，也没顾得上。

至于郑钦那个酒囊饭袋，哪里会给孩子起名，只说什么，等父亲忙过府衙事务后，让父亲来定。

这一拖，就拖了快两个月。

可柳姨娘那处生的儿子，却是一出生就取好了名字。

还是郑夫人，特意请了高僧算命取出来的吉字。

姜黎的女儿，反倒无人在意。

丫鬟暗骂郑家一家子没良心，终是不敢再多开口。

孩子饿得哭了起来，姜黎一直水米未尽，给孩子喂奶时，便没了奶水，只得先拿米羹给孩子垫垫肚子。

下人送来米羹，姜黎抱着孩子喂她。

小丫头一个劲地吃着，姜黎喂过女儿后，下人送上了一罐子伤药。

“少奶奶，方才咱们隔壁有人送来了这个给您，说是上好的伤药。”

姜黎接过伤药，攥着那伤药，眼神怔怔地看着女儿良久。

许久后，起身坐到了妆台前，望向镜子里的自己。

铜镜里的女人生得很是漂亮，额上凝结的血痕，更衬得她楚楚可怜凄艳美丽。

方才喂孩子时被小丫头扯开的衣衫此刻还未系上，那微微敞开的衣襟，能瞧见里头玲珑娇媚的身段。

而姜黎望着自己的面容，自己的身体，目光却冰冷得像是看一个物件。

小丫鬟候在一旁，瞧着她神色不对劲的样子，暗暗心惊。

这小丫鬟是姜黎最亲近的奴婢，自然也感觉到了今日的姜黎，不太对劲。

她担忧主子做什么傻事，在旁来回踱步。

姜黎坐在妆台上静静望了许久，神色平静冰冷。

她脑海中一段段闪过这几年的种种，辛酸苦痛折磨，以及无尽的煎熬。

十五及笄嫁入郑家，做了郑钦的妻。

前半年的温情，之后四载有余的折磨。

最后是今日花园里，柳姨娘的那番话，不住在姜黎耳边回响。

姜黎眼睫颤了又颤，回想起昨日霍珏的话。

终于开口，艰难启齿。

她声音轻柔如常，袖中的手，却攥得死紧。

缓声道：“给我梳妆罢。”

丫鬟觉得奇怪，可瞧见姜黎此时的模样，到底不敢多问。

便只是依言上前为她梳妆打扮。

篦子将姜黎被郑夫人拽乱的头发寸寸疏通，一根根被扯断的发丝坠落在地。

镜子里青丝披散，美人楚楚可怜。

姜黎并未让丫鬟将发丝盘起，只是散在肩头。

她吩咐丫鬟备上桶水，解开脏污染血的衣裙，踏了进去。

温热的水贴在血痕伤口上，泡的那藤鞭打出的伤口，阵阵发疼。

姜黎疼得眉心微蹙，伏在木桶边沿，咬唇捧起水，洗在自己身上。

将身子洗净后，方才踏出浴桶。

一旁的丫鬟早被姜黎身上的血痕吓得脸色惨白，一边抹泪，一边不敢多问。

姜黎缓步走到铜镜前，身上未着寸缕，扭过身子，侧首看着镜子里，满是藤鞭伤痕的后背。

背上伤口此时微微结痂，她抬手伸在后背，咬紧了唇，猛然动作，将那结了的血痂生生扣落。

小丫鬟惊呼一声，忙要上前去拦。

“我无事，不必近前。”

她话落，自己取了桌上口脂抿在唇上，瞧着唇色红艳遮去苍白，方才满意。

姜黎生得本就美艳，便是不点妆，也是一等一的美人。

此刻稍稍妆点，更是让人瞧了就移不开眼。

小丫鬟瞧着镜子的姜黎，既为她美色惊艳，又被她方才的动作吓得厉害。

姜黎瞧着镜子里的自己淡声问：“漂亮吗？”

丫鬟红了红脸，慌忙点头。

姜黎笑了笑，轻声道：“漂亮就好。”

是啊，漂亮就好。

身为一个女子，万事不由自主。

无法同男人一般读书求学建功立业，只能一辈子攀附在男人身上求活。

在家从父，出嫁从夫。

美色，是仰赖男人为生的女子，唯一的砝码。

生得美，才能嫁入高门，才能为娘家兄弟谋利。

善于利用自己的美，才能被夫君疼爱，才能在后宅立足。

依稀记得，十二三岁时，便听得家中人说，她生得绝色，日后定能高嫁，便是不能明媒正娶做妻，就是送入高门权贵处为妾，也可得男君宠爱，给家中兄弟添份助力，叮嘱她，待有朝一日攀上高枝，定不能忘了父母兄弟。

修成玉颜色，换得好价钱。

她和柳姨娘，并无二致。

姜黎指尖微微发抖，勉强笑了笑，吩咐小丫鬟道：“退下吧，夜深时，记得来看看孩子。”

往日夜里都是姜黎亲自照料孩子，极少假手于人。

丫鬟听了姜黎这话，心下纳闷。

可想着姜黎今日这奇怪的样子，丫鬟也没敢多言，还是依着姜黎吩咐退了出去。

临到丫鬟踏出门时，姜黎又低声交代她道：“若是夜里来看孩子，没瞧见我，不必惊慌，也不要走漏消息。”

丫鬟吃了一惊，到底是没敢多嘴，乖乖退下。

奴婢退下后，内室只剩姜黎和睡着的女儿两人。

屋内静寂得很，只偶尔响起孩子睡熟时的鼾声。

姜黎一直瞧着铜镜中自己的身子，直到夜风吹进内室，冻得一阵打战。

才垂下眼眸，在衣柜里，挑了一件，为数不多的轻薄衣裙。

她往日行事刻板，穿衣裳也是力求老成严肃。

这一件，还是怀上女儿那回，郑夫人吩咐她去给夫君送汤药时让下人拿来的。

那时姜黎见了这衣裙并不喜欢，所以从未穿过，只压在了衣柜中。

姜黎换上衣裙，立在镜子前，打量着自己。

方领低胸的衣裙，露出白净的***，上头还有霍珏留下的青紫红痕。

姜黎身段原是极好的，生了女儿后更甚。

只是她惯来刻板谨慎，觉得这身段不像正经妇人，穿衣时便有意拿着宽大严实的衣裙遮掩身段。

姜黎散着头发未曾盘起，更是将容貌里的媚色，晕得更重。

夜风一阵阵地吹，也许是被夏夜凉风吹得发冷，又或者，是要去做有违礼教之事，还是让她心底畏惧。

姜黎自己也说不清楚。

她回首看向摇篮里的女儿，微微低垂眼帘，拿过一旁的帷帽戴上。

帷帽的轻纱将她身子罩着大半，自然也遮下了原本并未被衣衫遮掩的青紫痕迹。

姜黎理了理帷帽边沿，抿了抿唇，抬步踏出了内室。

深夜寂静无声，她没有提灯，只在夜幕中走着。

避开夜里巡院的家丁，往隐蔽角落走，贴着院墙，推开了郑府后门。

往一墙之隔的另一处院落走去。

*

另一边的院落里。

霍珏闲倚在软榻上，手中拿着一卷书随意瞧着。

榻边杂乱放着一堆书卷。

桌案上是散乱放着的折子和卷宗，他瞧了有大半日，实在头疼，索性倚在软榻上歇了会儿。

霍珏手上的书，乍一看写着《诗文集》，实则内里却是一幅幅春宫画像。

这还是郑钦书房的那本，霍珏特意让人暗中带出送了来。

当日同姜黎在书房，他只瞧了第一页，眼下，这卷春宫图，已然翻过大半。

外头响起侍卫叩门求见的动静。

霍珏抬眼看向门口，颔首示意人进来。

“何事？”他淡声问。

侍卫恭敬回道：“主子，郑家少奶奶来了。”

小说《姜黎霍珏》 第16章 夜半登门 试读结束。